『壹』 駱駝祥子全文
我們所要介紹的是祥子,不是駱駝,因為「駱駝」只是個外號;那麼,我們就先說祥子,隨手兒把駱駝與祥子那點關系說過去,也就算了。
北平的洋車夫有許多派:年輕力壯,腿腳靈利的,講究賃漂亮的車,拉「整天兒」,愛什麼時候出車與收車都有自由;拉出車來,在固定的「車口」①或宅門一放,專等坐快車的主兒;弄好了,也許一下子弄個一塊兩塊的;碰巧了,也許白耗一天,連「車份兒」也沒著落,但也不在乎。這一派哥兒們的希望大概有兩個:或是拉包車;或是自己買上輛車,有了自己的車,再去拉包月或散座就沒大關系了,反正車是自己的。
比這一派歲數稍大的,或因身體的關系而跑得稍差點勁的,或因家庭的關系而不敢白耗一天的,大概就多數的拉八成新的車;人與車都有相當的漂亮,所以在要價兒的時候也還能保持住相當的尊嚴。這派的車夫,也許拉「整天」,也許拉「半天」。在後者的情形下,因為還有相當的精氣神,所以無論冬天夏天總是「拉晚兒」②。夜間,當然比白天需要更多的留神與本事;錢自然也多掙一些。
年紀在四十以上,二十以下的,恐怕就不易在前兩派里有個地位了。他們的車破,又不敢「拉晚兒」,所以只能早早的出車,希望能從清晨轉到午後三四點鍾,拉出「車份兒」和自己的嚼穀③。他們的車破,跑得慢,所以得多走路,少要錢。
到瓜市,果市,菜市,去拉貨物,都是他們;錢少,可是無須快跑呢。
在這里,二十歲以下的——有的從十一二歲就干這行兒——很少能到二十歲以後改變成漂亮的車夫的,因為在幼年受了傷,很難健壯起來。他們也許拉一輩子洋車,而一輩子連拉車也沒出過風頭。那四十以上的人,有的是已拉了十年八年的車,筋肉的衰損使他們甘居人後,他們漸漸知道早晚是一個跟頭會死在馬路上。他們的拉車姿式,講價時的隨機應變,走路的抄近繞遠,都足以使他們想起過去的光榮,而用鼻翅兒扇著那些後起之輩。可是這點光榮絲毫不能減少將來的黑暗,他們自己也因此在擦著汗的時節常常微嘆。不過,以他們比較另一些四十上下歲的車夫,他們還似乎沒有苦到了家。這一些是以前決沒想到自己能與洋車發生關系,而到了生和死的界限已經不甚分明,才抄起車把來的。被撤差的巡警或校役,把本錢吃光的小販,或是失業的工匠,到了賣無可賣,當無可當的時候,咬著牙,含著淚,上了這條到死亡之路。這些人,生命最鮮壯的時期已經賣掉,現在再把窩窩頭變成的血汗滴在馬路上。沒有力氣,沒有經驗,沒有朋友,就是在同行的當中也得不到好氣兒。他們拉最破的車,皮帶不定一天泄多少次氣;一邊拉著人還得一邊兒央求人家原諒,雖然十五個大銅子兒已經算是甜買賣。
此外,因環境與知識的特異,又使一部分車夫另成派別。
生於西苑海甸的自然以走西山,燕京,清華,較比方便;同樣,在安定門外的走清河,北苑;在永定門外的走南苑……
這是跑長趟的,不願拉零座;因為拉一趟便是一趟,不屑於三五個銅子的窮湊了。可是他們還不如東交民巷的車夫的氣兒長,這些專拉洋買賣④的講究一氣兒由交民巷拉到玉泉山,頤和園或西山。氣長也還算小事,一般車夫萬不能爭這項生意的原因,大半還是因為這些吃洋飯的有點與眾不同的知識,他們會說外國話。英國兵,法國兵,所說的萬壽山,雍和宮,「八大胡同」,他們都曉得。他們自己有一套外國話,不傳授給別人。他們的跑法也特別,四六步兒不快不慢,低穗基著頭,目不旁視的,貼著馬路邊兒走,帶出與世無爭,而自有專長的神氣。因為拉著洋人,他們可以不穿號坎,而一律的是長袖小白褂,白的或黑的褲子,褲筒特別猜察謹肥,腳腕上系著細帶;腳上是寬雙臉千層底青布鞋;干凈,利落,神氣。一見這樣的服裝,別的車夫不會再過來爭座與賽車,他們似乎是屬於另一行業的。
有了這點簡單的分析,我們再說祥子的地位,就象沒判說——我們希望——一盤機器上的某種釘子那麼准確了。祥子,在與「駱駝」這個外號發生關系以前,是個較比有自由的洋車夫,這就是說,他是屬於年輕力壯,而且自己有車的那一類:
自己的車,自己的生活,都在自己手裡,高等車夫。
這可絕不是件容易的事。一年,二年,至少有三四年;一滴汗,兩滴汗,不知道多少萬滴汗,才掙出那輛車。從風里雨里的咬牙,從飯里茶里的自苦,才賺出那輛車。那輛車是他的一切掙扎與困苦的總結果與報酬,象身經百戰的武士的一顆徽章。在他賃人家的車的時候,他從早到晚,由東到西,由南到北,象被人家抽著轉的陀螺;他沒有自己。可是在這種旋轉之中,他的眼並沒有花,心並沒有亂,他老想著遠遠的一輛車,可以使他自由,獨立,象自己的手腳的那麼一輛車。有了自己的車,他可以不再受拴車的人們的氣,也無須敷衍別人;有自己的力氣與洋車,睜開眼就可以有飯吃。
他不怕吃苦,也沒有一般洋車夫的可以原諒而不便效法的惡習,他的聰明和努力都足以使他的志願成為事實。假若他的環境好一些,或多受著點教育,他一定不會落在「膠皮團」⑤里,而且無論是干什麼,他總不會辜負了他的機會。不幸,他必須拉洋車;好,在這個營生里他也證明出他的能力與聰明。他彷彿就是在地獄里也能作個好鬼似的。生長在鄉間,失去了父母與幾畝薄田,十八歲的時候便跑到城裡來。帶著鄉間小夥子的足壯與誠實,凡是以賣力氣就能吃飯的事他幾乎全作過了。可是,不久他就看出來,拉車是件更容易掙錢的事;作別的苦工,收入是有限的;拉車多著一些變化與機會,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與地點就會遇到一些多於所希望的報酬。自然,他也曉得這樣的機遇不完全出於偶然,而必須人與車都得漂亮精神,有貨可賣才能遇到識貨的人。想了一想,他相信自己有那個資格:他有力氣,年紀正輕;所差的是他還沒有跑過,與不敢一上手就拉漂亮的車。但這不是不能勝過的困難,有他的身體與力氣作基礎,他只要試驗個十天半月的,就一定能跑得有個樣子,然後去賃輛新車,說不定很快的就能拉上包車,然後省吃儉用的一年二年,即使是三四年,他必能自己打上一輛車,頂漂亮的車!看著自己的青年的肌肉,他以為這只是時間的問題,這是必能達到的一個志願與目的,絕不是夢想!
他的身量與筋肉都發展到年歲前邊去;二十來的歲,他已經很大很高,雖然肢體還沒被年月鑄成一定的格局,可是已經象個成人了——一個臉上身上都帶出天真淘氣的樣子的大人。看著那高等的車夫,他計劃著怎樣殺進他的腰⑥去,好更顯出他的鐵扇面似的胸,與直硬的背;扭頭看看自己的肩,多麼寬,多麼威嚴!殺好了腰,再穿上肥腿的白褲,褲腳用雞腸子帶兒系住,露出那對「出號」的大腳!是的,他無疑的可以成為最出色的車夫;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。
他沒有什麼模樣,使他可愛的是臉上的精神。頭不很大,圓眼,肉鼻子,兩條眉很短很粗,頭上永遠剃得發亮。腮上沒有多餘的肉,脖子可是幾乎與頭一邊兒⑦粗;臉上永遠紅撲撲的,特別亮的是顴骨與右耳之間一塊不小的疤——小時候在樹下睡覺,被驢啃了一口。他不甚注意他的模樣,他愛自己的臉正如同他愛自己的身體,都那麼結實硬棒;他把臉彷彿算在四肢之內,只要硬棒就好。是的,到城裡以後,他還能頭朝下,倒著立半天。這樣立著,他覺得,他就很象一棵樹,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挺脫的。
他確乎有點象一棵樹,堅壯,沉默,而又有生氣。他有自己的打算,有些心眼,但不好向別人講論。在洋車夫里,個人的委屈與困難是公眾的話料,「車口兒」上,小茶館中,大雜院里,每人報告著形容著或吵嚷著自己的事,而後這些事成為大家的財產,象民歌似的由一處傳到一處。祥子是鄉下人,口齒沒有城裡人那麼靈便;設若口齒靈利是出於天才,他天生來的不願多說話,所以也不願學著城裡人的貧嘴惡舌。他的事他知道,不喜歡和別人討論。因為嘴常閑著,所以他有工夫去思想,他的眼彷彿是老看著自己的心。只要他的主意打定,他便隨著心中所開開的那條路兒走;假若走不通的話,他能一兩天不出一聲,咬著牙,好似咬著自己的心!
他決定去拉車,就拉車去了。賃了輛破車,他先練練腿。
第一天沒拉著什麼錢。第二天的生意不錯,可是躺了兩天,他的腳脖子腫得象兩條瓠子似的,再也抬不起來。他忍受著,不管是怎樣的疼痛。他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事,這是拉車必須經過的一關。非過了這一關,他不能放膽的去跑。
腳好了之後,他敢跑了。這使他非常的痛快,因為別的沒有什麼可怕的了:地名他很熟習,即使有時候繞點遠也沒大關系,好在自己有的是力氣。拉車的方法,以他干過的那些推,拉,扛,挑的經驗來領會,也不算十分難。況且他有他的主意:多留神,少爭勝,大概總不會出了毛病。至於講價爭座,他的嘴慢氣盛,弄不過那些老油子們。知道這個短處,他乾脆不大到「車口兒」上去;哪裡沒車,他放在哪裡。
在這僻靜的地點,他可以從容的講價,而且有時候不肯要價,只說聲:「坐上吧,瞧著給!」他的樣子是那麼誠實,臉上是那麼簡單可愛,人們好象只好信任他,不敢想這個傻大個子是會敲人的。即使人們疑心,也只能懷疑他是新到城裡來的鄉下老兒,大概不認識路,所以講不出價錢來。及至人們問到,「認識呀?」他就又象裝傻,又象耍俏的那麼一笑,使人們不知怎樣才好。
兩三個星期的工夫,他把腿溜出來了。他曉得自己的跑法很好看。跑法是車夫的能力與資格的證據。那撇著腳,象一對蒲扇在地上扇乎的,無疑的是剛由鄉間上來的新手。那頭低得很深,雙腳蹭地,跑和走的速度差不多,而頗有跑的表示的,是那些五十歲以上的老者們。那經驗十足而沒什麼力氣的卻另有一種方法:胸向內含,度數很深;腿抬得很高;一走一探頭;這樣,他們就帶出跑得很用力的樣子,而在事實上一點也不比別人快;他們仗著「作派」去維持自己的尊嚴。祥子當然決不採取這幾種姿態。他的腿長步大,腰裡非常的穩,跑起來沒有多少響聲,步步都有些伸縮,車把不動,使座兒覺到安全,舒服。說站住,不論在跑得多麼快的時候,大腳在地上輕蹭兩蹭,就站住了;他的力氣似乎能達到車的各部分。脊背微俯,雙手鬆松攏住車把,他活動,利落,准確;看不出急促而跑得很快,快而沒有危險。就是在拉包車的裡面,這也得算很名貴的。
他換了新車。從一換車那天,他就打聽明白了,象他賃的那輛——弓子軟,銅活地道,雨布大簾,雙燈,細脖大銅喇叭——值一百出頭;若是漆工與銅活含忽一點呢,一百元便可以打住。大概的說吧,他只要有一百塊錢,就能弄一輛車。猛然一想,一天要是能剩一角的話,一百元就是一千天,一千天!把一千天堆到一塊,他幾乎算不過來這該有多麼遠。
但是,他下了決心,一千天,一萬天也好,他得買車!第一步他應當,他想好了,去拉包車。遇上交際多,飯局⑧多的主兒⑨,平均一月有上十來個飯局,他就可以白落兩三塊的車飯錢。加上他每月再省出個塊兒八角的,也許是三頭五塊的,一年就能剩起五六十塊!這樣,他的希望就近便多多了。他不吃煙,不喝酒,不賭錢,沒有任何嗜好,沒有家庭的累贅,只要他自己肯咬牙,事兒就沒有個不成。他對自己起下了誓,一年半的工夫,他——祥子——非打成自己的車不可!是現打的,不要舊車見過新的。
他真拉上了包月。可是,事實並不完全幫助希望。不錯,他確是咬了牙,但是到了一年半他並沒還上那個願。包車確是拉上了,而且謹慎小心的看著事情;不幸,世上的事並不是一面兒的。他自管小心他的,東家並不因此就不辭他;不定是三兩個月,還是十天八天,吹⑩了!他得另去找事。自然,他得一邊兒找事,還得一邊兒拉散座;騎馬找馬,他不能閑起來。在這種時節,他常常鬧錯兒。他還強打著精神,不專為混一天的嚼穀,而且要繼續著積儲買車的錢。可是強打精神永遠不是件妥當的事:拉起車來,他不能專心一志的跑,好象老想著些什麼,越想便越害怕,越氣不平。假若老這么下去,幾時才能買上車呢?為什麼這樣呢?難道自己還算個不要強的?在這么亂想的時候,他忘了素日的謹慎。皮輪子上了碎銅爛磁片,放了炮;只好收車。更嚴重一些的,有時候碰了行人,甚至有一次因急於擠過去而把車軸蓋碰丟了。設若他是拉著包車,這些錯兒絕不能發生;一擱下了事,他心中不痛快,便有點楞頭磕腦的。碰壞了車,自然要賠錢;這更使他焦躁,火上加了油;為怕惹出更大的禍,他有時候懊睡一整天。及至睜開眼,一天的工夫已白白過去,他又後悔,自恨。還有呢,在這種時期,他越著急便越自苦,吃喝越沒規則;他以為自己是鐵作的,可是敢情他也會病。病了,他捨不得錢去買葯,自己硬挺著;結果,病越來越重,不但得買葯,而且得一氣兒休息好幾天。這些個困難,使他更咬牙努力,可是買車的錢數一點不因此而加快的湊足。
整整的三年,他湊足了一百塊錢!
他不能再等了。原來的計劃是買輛最完全最新式最可心的車,現在只好按著一百塊錢說了。不能再等;萬一出點什麼事再丟失幾塊呢!恰巧有輛剛打好的車(定作而沒錢取貨的)跟他所期望的車差不甚多;本來值一百多,可是因為定錢放棄了,車鋪願意少要一點。祥子的臉通紅,手哆嗦著,拍出九十六塊錢來:「我要這輛車!」鋪主打算擠到個整數,說了不知多少話,把他的車拉出去又拉進來,支開棚子,又放下,按按喇叭,每一個動作都伴著一大串最好的形容詞;最後還在鋼輪條上踢了兩腳,「聽聽聲兒吧,鈴鐺似的!拉去吧,你就是把車拉碎了,要是鋼條軟了一根,你拿回來,把它摔在我臉上!一百塊,少一分咱們吹!」祥子把錢又數了一遍:
「我要這輛車,九十六!」鋪主知道是遇見了一個心眼的人,看看錢,看看祥子,嘆了口氣:「交個朋友,車算你的了;保六個月:除非你把大箱碰碎,我都白給修理;保單,拿著!」
祥子的手哆嗦得更厲害了,揣起保單,拉起車,幾乎要哭出來。拉到個僻靜地方,細細端詳自己的車,在漆板上試著照照自己的臉!越看越可愛,就是那不盡合自己的理想的地方也都可以原諒了,因為已經是自己的車了。把車看得似乎暫時可以休息會兒了,他坐在了水簸箕的新腳墊兒上,看著車把上的發亮的黃銅喇叭。他忽然想起來,今年是二十二歲。因為父母死得早,他忘了生日是在哪一天。自從到城裡來,他沒過一次生日。好吧,今天買上了新車,就算是生日吧,人的也是車的,好記,而且車既是自己的心血,簡直沒什麼不可以把人與車算在一塊的地方。
怎樣過這個「雙壽」呢?祥子有主意:頭一個買賣必須拉個穿得體面的人,絕對不能是個女的。最好是拉到前門,其次是東安市場。拉到了,他應當在最好的飯攤上吃頓飯,如熱燒餅夾爆羊肉之類的東西。吃完,有好買賣呢就再拉一兩個;沒有呢,就收車;這是生日!
自從有了這輛車,他的生活過得越來越起勁了。拉包月也好,拉散座也好,他天天用不著為「車份兒」著急,拉多少錢全是自己的。心裡舒服,對人就更和氣,買賣也就更順心。拉了半年,他的希望更大了:照這樣下去,幹上二年,至多二年,他就又可以買輛車,一輛,兩輛……他也可以開車廠子了!
可是,希望多半落空,祥子的也非例外。①車口,即停車處。②拉晚兒,是下午四點以後出車,拉到天亮以前。③嚼穀,即吃用。④從前外國駐華使館都在東交民巷。⑤膠皮團,指拉車這一行。⑥殺進腰,把腰部勒得細一些。⑦一邊兒,即同樣的。⑧主兒,即是人。這里是指包車的主人。⑨飯局,即宴會。⑩吹,就是散了,完了的意思。
因為高興,膽子也就大起來;自從買了車,祥子跑得更快了。自己的車,當然格外小心,可是他看看自己,再看看自己的車,就覺得有些不是味兒,假若不快跑的話。
他自己,自從到城裡來,又長高了一寸多。他自己覺出來,彷彿還得往高里長呢。不錯,他的皮膚與模樣都更硬棒與固定了一些,而且上唇上已有了小小的鬍子;可是他以為還應當再長高一些。當他走到個小屋門或街門而必須大低頭才能進去的時候,他雖不說什麼,可是心中暗自喜歡,因為他已經是這么高大,而覺得還正在發長,他似乎既是個成人,又是個孩子,非常有趣。
這么大的人,拉上那麼美的車,他自己的車,弓子軟得顫悠顫悠的,連車把都微微的動彈;車箱是那麼亮,墊子是那麼白,喇叭是那麼響;跑得不快怎能對得起自己呢,怎能對得起那輛車呢?這一點不是虛榮心,而似乎是一種責任,非快跑,飛跑,不足以充分發揮自己的力量與車的優美。那輛車也真是可愛,拉過了半年來的,彷彿處處都有了知覺與感情,祥子的一扭腰,一蹲腿,或一直脊背,它都就馬上應合著,給祥子以最順心的幫助,他與它之間沒有一點隔膜別扭的地方。趕到遇上地平人少的地方,祥子可以用一隻手攏著把,微微輕響的皮輪象陣利颼的小風似的催著他跑,飛快而平穩。拉到了地點,祥子的衣褲都擰得出汗來,嘩嘩的,象剛從水盆里撈出來的。他感到疲乏,可是很痛快的,值得驕傲的,一種疲乏,如同騎著名馬跑了幾十里那樣。
假若膽壯不就是大意,祥子在放膽跑的時候可並不大意。
不快跑若是對不起人,快跑而碰傷了車便對不起自己。車是他的命,他知道怎樣的小心。小心與大膽放在一處,他便越來越能自信,他深信自己與車都是鐵作的。
因此,他不但敢放膽的跑,對於什麼時候出車也不大去考慮。他覺得用力拉車去掙口飯吃,是天下最有骨氣的事;他願意出去,沒人可以攔住他。外面的謠言他不大往心裡聽,什麼西苑又來了兵,什麼長辛店又打上了仗,什麼西直門外又在拉案,什麼齊化門已經關了半天,他都不大注意。自然,街上鋪戶已都上了門,而馬路上站滿了武裝警察與保安隊,他也不便故意去找不自在,也和別人一樣急忙收了車。可是,謠言,他不信。他知道怎樣謹慎,特別因為車是自己的,但是他究竟是鄉下人,不象城裡人那樣聽見風便是雨。再說,他的身體使他相信,即使不幸趕到「點兒」上,他必定有辦法,不至於吃很大的虧;他不是容易欺侮的,那麼大的個子,那麼寬的肩膀!
戰爭的消息與謠言幾乎每年隨著春麥一塊兒往起長,麥穗與刺刀可以算作北方人的希望與憂懼的象徵。祥子的新車剛交半歲的時候,正是麥子需要春雨的時節。春雨不一定順著人民的盼望而降落,可是戰爭不管有沒有人盼望總會來到。
謠言吧,真事兒吧,祥子似乎忘了他曾經作過莊稼活;他不大關心戰爭怎樣的毀壞田地,也不大注意春雨的有無。他只關心他的車,他的車能產生烙餅與一切吃食,它是塊萬能的田地,很馴順的隨著他走,一塊活地,寶地。因為缺雨,因為戰爭的消息,糧食都長了價錢;這個,祥子知道。可是他和城裡人一樣的只會抱怨糧食貴,而一點主意沒有;糧食貴,貴吧,誰有法兒教它賤呢?這種態度使他只顧自己的生活,把一切禍患災難都放在腦後。
設若城裡的人對於一切都沒有辦法,他們可會造謠言——有時完全無中生有,有時把一分真事說成十分——以便顯出他們並不愚傻與不作事。他們象些小魚,閑著的時候把嘴放在水皮上,吐出幾個完全沒用的水泡兒也怪得意。在謠言里,最有意思是關於戰爭的。別種謠言往往始終是謠言,好象談鬼說狐那樣,不會說著說著就真見了鬼。關於戰爭的,正是因為根本沒有正確消息,謠言反倒能立竿見影。在小節目上也許與真事有很大的出入,可是對於戰爭本身的有無,十之八九是正確的。「要打仗了!」這句話一經出口,早晚准會打仗;至於誰和誰打,與怎麼打,那就一個人一個說法了。祥子並不是不知道這個。不過,干苦工的人們——拉車的也在內——雖然不會歡迎戰爭,可是碰到了它也不一定就准倒霉。
每逢戰爭一來,最著慌的是闊人們。他們一聽見風聲不好,趕快就想逃命;錢使他們來得快,也跑得快。他們自己可是不會跑,因為腿腳被錢贅的太沉重。他們得雇許多人作他們的腿,箱子得有人抬,老幼男女得有車拉;在這個時候,專賣手腳的哥兒們的手與腳就一律貴起來:「前門,東車站!」「哪兒?」「東——車——站!」「嘔,乾脆就給一塊四毛錢!不用駁回,兵荒馬亂的!」
就是在這個情形下,祥子把車拉出城去。謠言已經有十來天了,東西已都漲了價,可是戰事似乎還在老遠,一時半會兒不會打到北平來。祥子還照常拉車,並不因為謠言而偷點懶。有一天,拉到了西城,他看出點棱縫來。在護國寺街西口和新街口沒有一個招呼「西苑哪?清華呀?」的。在新街口附近他轉悠了一會兒。聽說車已經都不敢出城,西直門外正在抓車,大車小車騾車洋車一齊抓。他想喝碗茶就往南放車;車口的冷靜露出真的危險,他有相當的膽子,但是不便故意的走死路。正在這個接骨眼兒,從南來了兩輛車,車上坐著的好象是學生。拉車的一邊走,一邊兒喊:「有上清華的沒有?嗨,清華!」
車口上的幾輛車沒有人答碴兒,大家有的看著那兩輛車淡而不厭的微笑,有的叼著小煙袋坐著,連頭也不抬。那兩輛車還繼續的喊:「都啞吧了?清華!」
「兩塊錢吧,我去!」一個年輕光頭的矮子看別人不出聲,開玩笑似的答應了這么一句。
「拉過來!再找一輛!」那兩輛車停住了。
年輕光頭的楞了一會兒,似乎不知怎樣好了。別人還都不動。祥子看出來,出城一定有危險,要不然兩塊錢清華——平常只是二三毛錢的事兒——為什麼會沒人搶呢?他也不想去。可是那個光頭的小夥子似乎打定了主意,要是有人陪他跑一趟的話,他就豁出去了;他一眼看中了祥子:「大個子,你怎樣?」
「大個子」三個字把祥子招笑了,這是一種贊美。他心中打開了轉兒:憑這樣的贊美,似乎也應當捧那身矮膽大的光頭一場;再說呢,兩塊錢是兩塊錢,這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事。
危險?難道就那樣巧?況且,前兩天還有人說天壇住滿了兵;他親眼看見的,那裡連個兵毛兒也沒有。這么一想,他把車拉過去了。
拉到了西直門,城洞里幾乎沒有什麼行人。祥子的心涼了一些。光頭也看出不妙,可是還笑著說:「招呼吧①,伙計!是福不是禍②,今兒個就是今兒個③啦!」祥子知道事情要壞,可是在街面上混了這幾年了,不能說了不算,不能耍老娘們脾氣!
出了西直門,真是連一輛車也沒遇上;祥子低下頭去,不敢再看馬路的左右。他的心好象直頂他的肋條。到了高亮橋,他向四圍打了一眼,並沒有一個兵,他又放了點心。兩塊錢到底是兩塊錢,他盤算著,沒點膽子哪能找到這么俏的事。他平常很不喜歡說話,可是這陣兒他願意跟光頭的矮子說幾句,街上清靜得真可怕。「抄土道走吧?馬路上——」
「那還用說,」矮子猜到他的意思,「自要一上了便道,咱們就算有點底兒了!」
還沒拉到便道上,祥子和光頭的矮子連車帶人都被十來個兵捉了去!
雖然已到妙峰山開廟進香的時節,夜裡的寒氣可還不是一件單衫所能擋得住的。祥子的身上沒有任何累贅,除了一件灰色單軍服上身,和一條藍布軍褲,都被汗漚得奇臭——自從還沒到他身上的時候已經如此。由這身破軍衣,他想起自己原來穿著的白布小褂與那套陰丹士林藍的夾褲褂;那是多麼干凈體面!是的,世界上還有許多比陰丹士林藍更體面的東西,可是祥子知道自己混到那麼干凈利落已經是怎樣的不容易。聞著現在身上的臭汗味,他把以前的掙扎與成功看得分外光榮,比原來的光榮放大了十倍。他越想著過去便越恨那些兵們。他的衣服鞋帽,洋車,甚至於系腰的布帶,都被他們搶了去;只留給他青一塊紫一塊的一身傷,和滿腳的皰!不過,衣服,算不了什麼;身上的傷,不久就會好的。他的車,幾年的血汗掙出來的那輛車,沒了!自從一拉到營盤里就不見了!以前的一切辛苦困難都可一眨眼忘掉,可是他忘不了這輛車!
吃苦,他不怕;可是再弄上一輛車不是隨便一說就行的事;至少還得幾年的工夫!過去的成功全算白饒,他得重打鼓另開張打頭兒來!祥子落了淚!他不但恨那些兵,而且恨世上的一切了。憑什麼把人欺侮到這個地步呢?憑什麼?「憑什麼?」他喊了出來。
『貳』 《駱駝祥子》第11章原文。
駱駝祥子全文閱讀:第11章
十一
一想到那個老者與小馬兒,祥子就把一切的希望都要放下,而想樂一天是一天吧,干嗎成天際咬著牙跟自己過不去呢?!窮人的命、他似乎看明白了,是棗核兒兩頭尖:幼小的時候能不餓死,萬幸;到老了能不餓死,很難。只有中間的一段,年輕力壯,不怕飢飽勞碌,還能象個人兒似的。在這一段里,該快活快活的時候還不敢去干,地道的傻子;過了這村便沒有這店!這么一想,他連虎妞的那回事兒都不想發愁了。
及至看到那個悶葫蘆罐兒,他的心思又轉過來。不,不能隨便;只差幾十塊錢就能買上車了,不能前功盡棄;至少也不能把罐兒里那點積蓄瞎扔了,那麼不容易省下來的!還是得往正路走,一定!可是,虎妞呢?還是沒辦法,還是得為那個可恨的二十七發愁。
愁到了無可如何,他抱著那個瓦罐兒自言自語的嘀咕:愛怎樣怎樣,反正這點錢是我的!沖型誰也搶不了去!有這點錢,祥子什麼也不怕!招急了我,我會跺腳一跑,有錢,腿就會活動!
街上越來越熱鬧了,祭灶的糖瓜擺滿哪兆了街,走到哪裡也可以聽到「糖來,糖」的聲音。祥子本來盼著過年,現在可是一點也不起勁,街上越亂,他的心越緊,那可怕的二十七就在眼前了!他的眼陷下去,連臉上那散緩猜塊疤都有些發暗。
拉著車,街上是那麼亂,地上是那麼滑,他得分外的小心。心事和留神兩氣夾攻,他覺得精神不夠用的了,想著這個便忘了那個,時常忽然一驚,身上癢刺刺的象小孩兒在夏天炸了痱子似的。
祭灶那天下午,溜溜的東風帶來一天黑雲。天氣忽然暖了一些。到快掌燈的時候,風更小了些,天上落著稀疏的雪花。賣糖瓜的都著了急,天暖,再加上雪花,大家一勁兒往糖上撒白土子,還怕都粘在一處。雪花落了不多,變成了小雪粒,刷刷的輕響,落白了地。七點以後,鋪戶與人家開始祭灶,香光炮影之中夾著密密的小雪,熱鬧中帶出點陰森的氣象。街上的人都顯出點驚急的樣子,步行的,坐車的,都急於回家祭神,可是地上濕滑,又不敢放開步走。賣糖的小販急於把應節的貨物「E出去,上氣不接下氣的喊叫,聽著怪震心的。
大概有九點鍾了,祥子拉著曹先生由西城回家。過了西單牌樓那一段熱鬧街市,往東入了長安街,人馬漸漸稀少起來。坦平的柏油馬路上鋪著一層薄雪,被街燈照得有點閃眼。
『叄』 找《駱駝祥子》全文
二
因為高興,膽子也就大起來;自從買了車,祥子跑得更快了。自己的車,當然格外小
心,可是他看看自己,再看看自己的車,就覺得有些不是味兒,假若不快跑的話。
他自己,自從到城裡來,又長高了一寸多。他自己覺出來,彷彿還得往高里長呢。不
錯,他的皮膚與模樣都更硬棒與固定了一些,而且上唇上已有了小小的鬍子;可是他以為還
應當再長高一些。當他走到個小屋門或街門而必須大低頭才能進去的時候,他雖不說什麼,
可是心中暗自喜歡,因為他已經是這么高大,而覺得還正在發長,他似乎既是個成人,又是
個孩子,非常有趣。
這么大的人,拉上那麼美的車,他自己的車,弓子軟得顫悠顫悠的,連車把都微微的動
彈;車箱是那麼亮,墊子是那麼白,喇叭是那麼響;跑得不快怎能對得起自己呢,怎能對得
起那輛車呢?這一點不是虛榮心,而似乎是一種責任,非快跑,飛跑,不足以充分發揮自己
的力量與車的優美。那輛車也真是可愛,拉過了半年來的,彷彿處處都有了知覺與感情,祥
子的一扭腰,一蹲腿,或一直脊背,它都就馬上應合著,給祥子以最順心的幫助,他與它之
間沒有一點隔膜別扭的地方。趕到遇上地平人少的地方,祥子可以用一隻手攏著把,微微輕
響的皮輪象陣利颼的小風似的催著他跑,飛快而平穩。拉到了地點,祥子的衣褲都擰得出汗
來,嘩嘩的,象剛從水盆里撈出來的。他感到疲乏,可是很痛快的,值得驕傲的,一種疲
乏,如同騎著名馬跑了幾十里那樣。假若膽壯不就是大意,祥子在放膽跑的時候可並不大
意。不快跑若是對不起人,快跑而碰傷了車便對不起自己。車是他的命,他知道怎樣的小
心。小心與大膽放在一處,他便越來越能自信,他深信自己與車都是鐵作的。
因此,他不但敢放膽的跑,對於什麼時候出車也不蘆畝大去考慮。他覺得用力拉車去掙口飯
吃,是天下最有骨氣的事;他願意出去,沒人可以攔住他。外面的謠言他不大往心裡聽,什
么西苑又來了兵,什麼長辛店又打上了仗,什麼西直門外又在拉案,什麼齊化門已經關了半
天,他都不大注意。自然,街上鋪戶已都上了門,而馬路上站滿了武裝警察與保安隊,他也
不便故意去找不自在,也和別人一樣急忙收了車。可是,謠言,他不信。他知道怎樣謹慎,
特別因為車是自己的,但是他究竟是鄉下人,不象城裡人那樣聽見風便是雨。再說,他的身
體使他相信,即使不幸趕到「點兒」上,他必定有辦法,不至於吃很大的虧;他不是容易欺
侮的,那麼大的個子,那麼寬的肩膀!
戰爭的消息與謠言幾乎每年隨著春麥一塊兒往起長,麥穗與刺刀可以算作北方人的希望
與憂懼的象徵。祥子的新車剛交半歲的時候,正是麥子需要春雨的時節。春雨不一定順著人
民的盼望而降落,可是戰爭不管有沒有人盼望總會來到。謠言吧,真事兒吧,祥子似乎忘了
他曾經作過莊稼活;他不大關心戰爭怎樣的毀壞田地,也不大注意春雨的有無。他只關心他
的車,他的車能產生烙餅與一切吃食,它是塊萬能的田地,很馴順的隨著他走,一塊活地,
寶地。因為缺雨,因為戰爭的消息,糧食都長了價錢;這個,祥子知道。可是他和城裡人一
樣的只會抱怨糧食貴,而一點主意沒有;糧食貴,貴吧,誰有法兒教它賤呢?這種態度使他
只顧自己的生活,把一切禍患災難都放在腦後。
設若城裡的人對於一切都沒有辦法,他們可會造謠言——有時完全無中生有,有時把一
分真事說成十分——以便顯出他們並不愚傻與不作事。他們象些小魚,閑著的時候把嘴放在
水皮上,吐出幾個完全沒用的水泡兒也怪得意。在謠言里,最有意思是關於戰爭的。別種謠
言往往始終是謠言,好象談鬼說狐那樣,不會說著說著就真見了鬼。關於戰爭的,正是因為
根本沒有正確消息,謠言反倒能立竿見影。在小節目上也許與真事有很大的出入,可是對於
戰爭本身的有無,十之八九是正確的。「要打仗了!」這句話一經出口,早晚准會打仗;至
於誰和誰打,與怎麼打,那就一陪畢森個人一個說法了。祥子並不是不知道這個。不過,干苦工的
人們——拉車的也在內——雖然不會歡迎戰爭,可是碰到了它也不一定就准倒霉。每逢戰爭
一來,最著慌的是闊人們。他們一聽見風聲不好,趕快就想逃命;錢使他們來得快,也跑得
快。他們自己可是不會跑,因為腿腳被錢贅的太沉重。他們得雇許多人作他們的腿,箱子得
有人抬,老幼男女得有車拉;在這數慶個時候,專賣手腳的哥兒們的手與腳就一律貴起來:「前
門,東車站!」「哪*�俊薄岸���*——站!」「嘔,乾脆就給一塊四毛錢!不用駁回,
兵荒馬亂的!」
就是在這個情形下,祥子把車拉出城去。謠言已經有十來天了,東西已都漲了價,可是
戰事似乎還在老遠,一時半會兒不會打到北平來。祥子還照常拉車,並不因為謠言而偷點
懶。有一天,拉到了西城,他看出點棱縫來。在護國寺街西口和新街口沒有一個招呼「西苑
哪?清華呀?」的。在新街口附近他轉悠了一會兒。聽說車已經都不敢出城,西直門外正在
抓車,大車小車騾車洋車一齊抓。他想喝碗茶就往南放車;車口的冷靜露出真的危險,他有
相當的膽子,但是不便故意的走死路。正在這個接骨眼兒,從南來了兩輛車,車上坐著的好
象是學生。拉車的一邊走,一邊兒喊:「有上清華的沒有?嗨,清華!」
車口上的幾輛車沒有人答碴兒,大家有的看著那兩輛車淡而不厭的微笑,有的叼著小煙
袋坐著,連頭也不抬。那兩輛車還繼續的喊:「都啞吧了?清華!」
「兩塊錢吧,我去!」一個年輕光頭的矮子看別人不出聲,開玩笑似的答應了這么一
句。
「拉過來!再找一輛!」那兩輛車停住了。
年輕光頭的楞了一會兒,似乎不知怎樣好了。別人還都不動。祥子看出來,出城一定有
危險,要不然兩塊錢清華——平常只是二三毛錢的事兒——為什麼會沒人搶呢?他也不想
去。可是那個光頭的小夥子似乎打定了主意,要是有人陪他跑一趟的話,他就豁出去了;他
一眼看中了祥子:「大個子,你怎樣?」
「大個子」三個字把祥子招笑了,這是一種贊美。他心中打開了轉兒:憑這樣的贊美,
似乎也應當捧那身矮膽大的光頭一場;再說呢,兩塊錢是兩塊錢,這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事。
危險?難道就那樣巧?況且,前兩天還有人說天壇住滿了兵;他親眼看見的,那裡連個兵毛
兒也沒有。這么一想,他把車拉過去了。
拉到了西直門,城洞里幾乎沒有什麼行人。祥子的心涼了一些。光頭也看出不妙,可是
還笑著說:「招呼吧①,伙計!是福不是禍②,今兒個就是今兒個③啦!」祥子知道事情要
壞,可是在街面上混了這幾年了,不能說了不算,不能耍老娘們脾氣!
出了西直門,真是連一輛車也沒遇上;祥子低下頭去,不敢再看馬路的左右。他的心好
象直頂他的肋條。到了高亮橋,他向四圍打了一眼,並沒有一個兵,他又放了點心。兩塊錢
到底是兩塊錢,他盤算著,沒點膽子哪能找到這么俏的事。他平常很不喜歡說話,可是這陣
兒他願意跟光頭的矮子說幾句,街上清靜得真可怕。「抄土道走吧?馬路上——」「那還用
說,」矮子猜到他的意思,「自要一上了便道,咱們就算有點底兒了!」
還沒拉到便道上,祥子和光頭的矮子連車帶人都被十來個兵捉了去!
雖然已到妙峰山開廟進香的時節,夜裡的寒氣可還不是一件單衫所能擋得住的。祥子的
身上沒有任何累贅,除了一件灰色單軍服上身,和一條藍布軍褲,都被汗漚得奇臭——自從
還沒到他身上的時候已經如此。由這身破軍衣,他想起自己原來穿著的白布小褂與那套陰丹
士林藍的夾褲褂;那是多麼干凈體面!是的,世界上還有許多比陰丹士林藍更體面的東西,
可是祥子知道自己混到那麼干凈利落已經是怎樣的不容易。聞著現在身上的臭汗味,他把以
前的掙扎與成功看得分外光榮,比原來的光榮放大了十倍。他越想著過去便越恨那些兵們。
他的衣服鞋帽,洋車,甚至於系腰的布帶,都被他們搶了去;只留給他青一塊紫一塊的一身
傷,和滿腳的皰!不過,衣服,算不了什麼;身上的傷,不久就會好的。他的車,幾年的血
汗掙出來的那輛車,沒了!自從一拉到營盤里就不見了!以前的一切辛苦困難都可一眨眼忘
掉,可是他忘不了這輛車!
吃苦,他不怕;可是再弄上一輛車不是隨便一說就行的事;至少還得幾年的工夫!過去
的成功全算白饒,他得重打鼓另開張打頭兒來!祥子落了淚!他不但恨那些兵,而且恨世上
的一切了。憑什麼把人欺侮到這個地步呢?憑什麼?「憑什麼?」他喊了出來。
這一喊——雖然痛快了些——馬上使他想起危險來。別的先不去管吧,逃命要緊!
他在哪裡呢?他自己也不能正確的回答出。這些日子了,他隨著兵們跑,汗從頭上一直
流到腳後跟。走,得扛著拉著或推著兵們的東西;站住,他得去挑水燒火喂牲口。他一天到
晚只知道怎樣把最後的力氣放在手上腳上,心中成了塊空白。到了夜晚,頭一挨地他便象死
了過去,而永遠不再睜眼也並非一定是件壞事。
最初,他似乎記得兵們是往妙峰山一帶退卻。及至到了後山,他只顧得爬山了,而時時
想到不定哪時他會一交跌到山澗里,把骨肉被野鷹們啄盡,不顧得別的。在山中繞了許多
天,忽然有一天山路越來越少,當太陽在他背後的時候,他遠遠的看見了平地。晚飯的號聲
把出營的兵丁喚回,有幾個扛著槍的牽來幾匹駱駝。
駱駝!祥子的心一動,忽然的他會思想了,好象迷了路的人忽然找到一個熟識的標記,
把一切都極快的想了起來。駱駝不會過山,他一定是來到了平地。在他的知識里,他曉得京
西一帶,象八里庄,黃村,北辛安,磨石口,五里屯,三家店,都有養駱駝的。難道繞來繞
去,繞到磨石口來了嗎?這是什麼戰略——假使這群只會跑路與搶劫的兵們也會有戰略——
他不曉得。可是他確知道,假如這真是磨石口的話,兵們必是繞不出山去,而想到山下來找
個活路。磨石口是個好地方,往東北可以回到西山;往南可以奔長辛店,或豐台;一直出口
子往西也是條出路。他為兵們這么盤算,心中也就為自己畫出一條道兒來:這到了他逃走的
時候了。萬一兵們再退回亂山裡去,他就是逃出兵的手掌,也還有餓死的危險。要逃,就得
乘這個機會。由這里一跑,他相信,一步就能跑回海甸!雖然中間隔著那麼多地方,可是他
都知道呀;一閉眼,他就有了個地圖:這里是磨石口——老天爺,這必須是磨石口!——他
往東北拐,過金頂山,禮王墳,就是八大處;從四平台往東奔杏子口,就到了南辛庄。為是
有些遮隱,他頂好還順著山走,從北辛庄,往北,過魏家村;往北,過南河灘;再往北,到
紅山頭,傑王府;靜宜園了!找到靜宜園,閉著眼他也可以摸到海甸去!他的心要跳出來!
這些日子,他的血似乎全流到四肢上去;這一刻,彷彿全歸到心上來;心中發熱,四肢反倒
冷起來;熱望使他混身發顫!
一直到半夜,他還合不上眼。希望使他快活,恐懼使他驚惶,他想睡,但睡不著,四肢
象散了似的在一些乾草上放著。什麼響動也沒有,只有天上的星伴著自己的心跳。駱駝忽然
哀叫了兩聲,離他不遠。他喜歡這個聲音,象夜間忽然聽到雞鳴那樣使人悲哀,又覺得有些
安慰。
遠處有了炮聲,很遠,但清清楚楚的是炮聲。他不敢動,可是馬上營里亂起來。他閉住
了氣,機會到了!他准知道,兵們又得退卻,而且一定是往山中去。這些日子的經驗使他知
道,這些兵的打仗方法和困在屋中的蜜蜂一樣,只會到處亂撞。有了炮聲,兵們一定得跑;
那麼,他自己也該精神著點了。他慢慢的,閉著氣,在地上爬,目的是在找到那幾匹駱駝。
他明知道駱駝不會幫助他什麼,但他和它們既同是俘虜,好象必須有些同情。軍營里更亂
了,他找到了駱駝——幾塊土崗似的在黑暗中爬伏著,除了粗大的呼吸,一點動靜也沒有,
似乎天下都很太平。這個,教他壯起點膽子來。他伏在駱駝旁邊,象兵丁藏在沙口袋後面那
樣。極快的他想出個道理來:炮聲是由南邊來的,即使不是真心作戰,至少也是個「此路不
通」的警告。那麼,這些兵還得逃回山中去。真要是上山,他們不能帶著駱駝。這樣,駱駝
的命運也就是他的命運。他們要是不放棄這幾個牲口呢,他也跟著完事;他們忘記了駱駝,
他就可以逃走。把耳朵貼在地上,他聽著有沒有腳步聲兒來,心跳得極快。
不知等了多久,始終沒人來拉駱駝。他大著膽子坐起來,從駱駝的雙峰間望過去,什麼
也看不見,四外極黑。逃吧!不管是吉是凶,逃!
『肆』 駱駝祥子全文
臭了,慢慢的入了夢;迷迷忽忽的覺得有臭蟲,可也沒顧得去拿。
過了兩天,祥子的心已經涼到底。可是在第四天上,來了女客,張媽忙著擺牌桌。他的
心好象凍實了的小湖上忽然來了一陣風。太太們打起牌來,把孩子們就通通交給了僕人;
張媽既是得伺候著煙茶手巾把,那群小猴自然全歸祥子統轄。他討厭這群猴子,可是偷偷往
屋中撩了一眼,大太太管著頭兒錢,象是很認真的樣子。他心裡說:別看這個大娘們厲害,
也許並不胡塗,知道乘這種時候給僕人們多弄三毛五毛的。他對猴子們特別的拿出耐心法
兒,看在頭兒錢的面上,他得把這群猴崽子當作少爺小姐看待。
牌局散了,太太叫他把客人送回家。兩位女客急於要同時走,所以得另雇一輛車。祥子
喊來一輛,大太太撩袍拖帶的混身找錢,預備著代付客人的車資;客人謙讓了兩句,大太太
彷彿要拚命似的喊:「你這是怎麼了,老妹子!到了我這兒啦,還沒個車錢嗎!
老妹子!坐上啦!」她到這時候,才摸出來一毛錢。
祥子看得清清楚楚,遞過那一毛錢的時候,太太的手有點哆嗦。
送完了客,幫著張媽把牌桌什麼的收拾好,祥子看了太太一眼。太太叫張媽去拿點開
水,等張媽出了屋門,她拿出一毛錢來:「拿去,別拿眼緊掃搭著我!」
祥子的臉忽然紫了,挺了挺腰,好象頭要頂住房梁,一把抓起那張毛票,摔在太太的胖
臉上:「給我四天的工錢!」「怎嗎札?」太太說完這個,又看了祥子一眼,不言語了,把
四天的工錢給了他。拉著鋪蓋剛一出街門,他聽見院里破口罵上了。
六
初秋的夜晚,星光葉影里陣陣的小風,祥子抬起頭,看著高遠的天河,嘆了口氣。這么
涼爽的天,他的胸脯又是那麼寬,可是他覺到空氣彷彿不夠,胸中非常憋悶。他想坐下痛哭
一場。以自己的體格,以自己的忍性,以自己的要強,會讓人當作豬狗,會維持不住一個事
情,他不只怨恨楊家那一夥人,而渺茫的覺到一種無望,恐怕自己一輩子不會再有什麼起色
了。拉著鋪蓋卷,他越走越慢,好象自己已經不是拿起腿就能跑個十里八里的祥子了。
到了大街上,行人已少,可是街燈很亮,他更覺得空曠渺茫,不知道往哪裡去好了。上
哪兒?自然是回人和廠。心中又有些難過。作買賣的,賣力氣的,不怕沒有生意,倒怕有了
照顧主兒而沒作成買賣,象飯鋪理發館進來客人,看了一眼,又走出去那樣。祥子明知道上
工辭工是常有的事,此處不留爺,自有留爺處。可是,他是低聲下氣的維持事情,舍著臉為
是買上車,而結果還是三天半的事兒,跟那些串慣宅門的老油子一個樣,他覺著傷心。他幾
乎覺得沒臉再進人和廠,而給大家當笑話說:「瞧瞧,駱駝祥子敢情也是三天半就吹呀,
哼!」
不上人和廠,又上哪裡去呢?為免得再為這個事思索,他一直走向西安門大街去。人和
廠的前臉是三間鋪面房,當中的一間作為櫃房,只許車夫們進來交賬或交涉事情,並不準隨
便來回打穿堂兒,因為東間與西間是劉家父女的卧室。西間的旁邊有一個車門,兩扇綠漆大
門,上面彎著一根粗鐵條,懸著一盞極亮的,沒有罩子的電燈,燈下橫懸著鐵片塗金的四個
字——「人和車廠」。車夫們出車收車和隨時來往都走這個門。門上的漆深綠,配著上面的
金字,都被那支白亮亮的電燈照得發光;出來進去的又都是漂亮的車,黑漆的黃漆的都一樣
的油汪汪發光,配著雪白的墊套,連車夫們都感到一些驕傲,彷彿都自居為車夫中的貴族。
由大門進去,拐過前臉的西間,才是個四四方方的大院子,中間有棵老槐。東西房全是敞臉
的,是存車的所在;南房和南房後面小院里的幾間小屋,全是車夫的宿舍。
大概有十一點多了,祥子看見了人和廠那盞極明而怪孤單的燈。櫃房和東間沒有燈光,
西間可是還亮著。他知道虎姑娘還沒睡。他想輕手躡腳的進去,別教虎姑娘看見;正因為她
平日很看得起他,所以不願頭一個就被她看見他的失敗。
他剛把車拉到她的窗下,虎妞由車門里出來了:「喲,祥子?怎——」她剛要往下問,
一看祥子垂頭喪氣的樣子,車上拉著鋪蓋卷,把話咽了回去。
怕什麼有什麼,祥子心裡的慚愧與氣悶凝成一團,登時立住了腳,呆在了那裡。說不出
話來,他傻看著虎姑娘。她今天也異樣,不知是電燈照的,還是擦了粉,臉上比平日白了許
多;臉上白了些,就掩去好多她的凶*�W齏繳系娜肥悄ㄗ諾汶僦��夠二ひ*帶出些媚氣;
祥子看到這里,覺得非常的奇怪,心中更加慌亂,因為平日沒拿她當過女人看待,驟然看到
這紅唇,心中忽然感到點不好意思。她上身穿著件淺綠的綢子小夾襖,下面一條青洋縐肥腿
的單褲。綠襖在電燈下閃出些柔軟而微帶凄慘的絲光,因為短小,還露出一點點白褲腰來,
使綠色更加明顯素凈。下面的肥黑褲被小風吹得微動,象一些什麼陰森的氣兒,想要擺脫開
那賊亮的燈光,而與黑夜聯成一氣。祥子不敢再看了,茫然的低下頭去,心中還存著個小小
的帶光的綠襖。虎姑娘一向,他曉得,不這樣打扮。以劉家的財力說,她滿可以天天穿著綢
緞,可是終日與車夫們打交待,她總是布衣布褲,即使有些花色,在布上也就不惹眼。祥子
好似看見一個非常新異的東西,既熟識,又新異,所以心中有點發亂。
心中原本苦惱,又在極強的燈光下遇見這新異的活東西,他沒有了主意。自己既不肯
動,他倒希望虎姑娘快快進屋去,或是命令他干點什麼,簡直受不了這樣的折磨,一種什麼
也不象而非常難過的折磨。
「嗨!」她往前湊了一步,聲音不高的說:「別楞著!去,把車放下,趕緊回來,有話
跟你說。屋裡見。」
平日幫她辦慣了事,他只好服從。但是今天她和往日不同,他很想要思索一下;楞在那
里去想,又怪僵得慌;他沒主意,把車拉了進去。看看南屋,沒有燈光,大概是都睡了;或
者還有沒收車的。把車放好,他折回到她的門前。忽然,他的心跳起來。
「進來呀,有話跟你說!」她探出頭來,半笑半惱的說。他慢慢走了進去。
桌上有幾個還不甚熟的白梨,皮兒還發青。一把酒壺,三個白磁酒盅。一個頭號大盤
子,擺著半隻醬雞,和些熏肝醬肚之類的吃食。
「你瞧,」虎姑娘指給他一個椅子,看他坐下了,才說:「你瞧,我今天吃犒勞,你也
吃點!」說著,她給他斟上一杯酒;白乾酒的辣味,混合上熏醬肉味,顯著特別的濃厚沉
重。「喝吧,吃了這個雞;我已早吃過了,不必讓!我剛才用骨牌打了一卦,准知道你回
來,靈不靈?」
「我不喝酒!」祥子看著酒盅出神。
「不喝就滾出去;好心好意,不領情是怎著?你個傻駱駝!辣不死你!連我還能喝四兩
呢。不信,你看看!」她把酒盅端起來,灌了多半盅,一閉眼,哈了一聲。舉著盅兒:「你
喝!要不我揪耳朵灌你!」
祥子一肚子的怨氣,無處發泄;遇到這種戲弄,真想和她瞪眼。可是他知道,虎姑娘一
向對他不錯,而且她對誰都是那麼直爽,他不應當得罪她。既然不肯得罪她,再一想,就爽
性和她訴訴委屈吧。自己素來不大愛說話,可是今天似乎有千言萬語在心中憋悶著,非說說
不痛快。這么一想,他覺得虎姑娘不是戲弄他,而是坦白的愛護他。他把酒盅接過來,喝
干。一股辣氣慢慢的,准確的,有力的,往下走,他伸長了脖子,挺直了胸,打了兩個不十
分便利的嗝兒。
虎妞笑起來。他好容易把這口酒調動下去,聽到這個笑聲,趕緊向東間那邊看了看。
「沒人,」她把笑聲收了,臉上可還留著笑容。「老頭子給姑媽作壽去了,得有兩三天
的耽誤呢;姑媽在南苑住。」一邊說,一邊又給他倒滿了盅。
聽到這個,他心中轉了個彎,覺出在哪兒似乎有些不對的地方。同時,他又捨不得出
去;她的臉是離他那麼近,她的衣裳是那麼干凈光滑,她的唇是那麼紅,都使他覺到一種新
的刺激。她還是那麼老丑,可是比往常添加了一些活力,好似她忽然變成另一個人,還是
她,但多了一些什麼。他不敢對這點新的什麼去詳細的思索,一時又不敢隨便的接受,可也
不忍得拒絕。他的臉紅起來。好象為是壯壯自己的膽氣,他又喝了口酒。剛才他想對她訴訴
委屈,此刻又忘了。紅著臉,他不由的多看了她幾眼。越看,他心中越亂;她?/td>
『伍』 老舍《駱駝祥子》原文
『陸』 《駱駝祥子》全文!
一
我們所要介紹的是祥子,不是駱駝,因為「駱駝」只是個外號;那麼,我們就先說祥
子,隨手兒把駱駝與祥子那點關系說過去,也就算了。
北平的洋車夫有許多派:年輕力壯,腿腳靈利的,講究賃漂亮的車,拉「整天兒」,愛
什麼時候出車與收車都有自由;拉出車來,在固定的「車口」①或宅門一放,專等坐快車的
主兒;弄好了,也許一下子弄個一塊兩塊的;碰巧了,也許白耗一天,連「車份兒」也沒著
落,但也不在乎。這一派哥兒們的希望大概有兩個:或是拉包車;或是自己買上輛車,有了
自己的車,再去拉包月或散座就沒大關系了,反正車是自己的。
比這一派歲數稍大的,或因身體的關系而跑得稍差點勁的,或因家庭的關系而不敢白耗
一天的,大概就多數的拉八成新的車;人與車都有相當的漂亮,所以在要價兒的時候也還能
保持住相當的尊嚴。這派的車夫,也許拉「整天」,也許拉「半天」。在後者的情形下,因
為還有相當的精氣神,所以攜此缺無論冬天夏天總是「拉晚兒」②。夜間,當然比白天需要更多的
留神與本事;錢自然也多掙一些。
年紀在四十以上,二十以下的,恐怕就不易在前兩派里有個地位了。他們的車破,又不
敢「拉晚兒」,所以只能早早的出車,希望能從清晨轉到午後三四點鍾,拉出「車份兒」和
自己的嚼穀①。他們的車破,跑得慢,所以得多走路,少要錢。到瓜市,果市,菜市,去拉
貨物,都是他們;錢少,可是無須快跑呢。
在這里,二十歲以下的——有的從十一二歲就干這行兒——很少能到二十歲以後改變成
漂亮的車夫的,因為在幼年受了傷,很難健壯起來。他們也許拉一輩子洋車,而一輩子連拉
車也沒出過風頭。那四十以上的人,有的是已拉了十年八年的車,筋肉的衰損使他們甘居人
後,他們漸漸知道早晚是一個跟頭會死在馬路上。他們的拉車姿式,講價時的隨機應變,走
路的抄近繞遠,都足以使他們想起過去的光榮,而用鼻翅兒扇著那些後起之輩。可是這點光
榮絲毫不能減少將來的黑暗,他們自己也因此在擦著汗的時節常常微嘆。不過,以他們比較
另一些四十上下歲的車夫,他們還似乎沒有苦到了家。這一些是以前決沒想到自己能與洋車
發生關系,而到了生和死的界限已經不甚分明,才抄起車把來的。被撤差的巡警或校役,把
本錢吃光的小扒沖販,或是失業的工匠,到了賣無可賣,當無可當的時候,咬著牙,含著淚,上
了這條到死亡之路。這些人辯辯,生命最鮮壯的時期已經賣掉,現在再把窩窩頭變成的血汗滴在
馬路上。沒有力氣,沒有經驗,沒有朋友,就是在同行的當中也得不到好氣兒。他們拉最破
的車,皮帶不定一天泄多少次氣;一邊拉著人還得一邊兒央求人家原諒,雖然十五個大銅子
兒已經算是甜買賣。
此外,因環境與知識的特異,又使一部分車夫另成派別。生於西苑海甸的自然以走西
山,燕京,清華,較比方便;同樣,在安定門外的走清河,北苑;在永定門外的走南苑……
這是跑長趟的,不願拉零座;因為拉一趟便是一趟,不屑於三五個銅子的窮湊了。可是他們
還不如東交民巷的車夫的氣兒長,這些專拉洋買賣①的講究一氣兒由交民巷拉到玉泉山,頤
和園或西山。氣長也還算小事,一般車夫萬不能爭這項生意的原因,大半還是因為這些吃洋
飯的有點與眾不同的知識,他們會說外國話。英國兵,法國兵,所說的萬壽山,雍和宮,
「八大胡同」,他們都曉得。他們自己有一套外國話,不傳授給別人。他們的跑法也特別,
四六步兒不快不慢,低著頭,目不旁視的,貼著馬路邊兒走,帶出與世無爭,而自有專長的
神氣。因為拉著洋人,他們可以不穿號坎,而一律的是長袖小白褂,白的或黑的褲子,褲筒
特別肥,腳腕上系著細帶;腳上是寬雙臉千層底青布鞋;干凈,利落,神氣。一見這樣的服
裝,別的車夫不會再過來爭座與賽車,他們似乎是屬於另一行業的。
有了這點簡單的分析,我們再說祥子的地位,就象說——我們希望——一盤機器上的某
種釘子那麼准確了。祥子,在與「駱駝」這個外號發生關系以前,是個較比有自由的洋車
夫,這就是說,他是屬於年輕力壯,而且自己有車的那一類:自己的車,自己的生活,都在
自己手裡,高等車夫。這可絕不是件容易的事。一年,二年,至少有三四年;一滴汗,兩滴
汗,不知道多少萬滴汗,才掙出那輛車。從風里雨里的咬牙,從飯里茶里的自苦,才賺出那
輛車。那輛車是他的一切掙扎與困苦的總結果與報酬,象身經百戰的武士的一顆徽章。在他
賃人家的車的時候,他從早到晚,由東到西,由南到北,象被人家抽著轉的陀螺;他沒有自
己。可是在這種旋轉之中,他的眼並沒有花,心並沒有亂,他老想著遠遠的一輛車,可以使
他自由,獨立,象自己的手腳的那麼一輛車。有了自己的車,他可以不再受拴車的人們的
氣,也無須敷衍別人;有自己的力氣與洋車,睜開眼就可以有飯吃。
他不怕吃苦,也沒有一般洋車夫的可以原諒而不便效法的惡習,他的聰明和努力都足以
使他的志願成為事實。假若他的環境好一些,或多受著點教育,他一定不會落在「膠皮團」
①里,而且無論是干什麼,他總不會辜負了他的機會。不幸,他必須拉洋車;好,在這個營
生里他也證明出他的能力與聰明。他彷彿就是在地獄里也能作個好鬼似的。生長在鄉間,失
去了父母與幾畝薄田,十八歲的時候便跑到城裡來。帶著鄉間小夥子的足壯與誠實,凡是以
賣力氣就能吃飯的事他幾乎全作過了。可是,不久他就看出來,拉車是件更容易掙錢的事;
作別的苦工,收入是有限的;拉車多著一些變化與機會,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與地點就會遇到
一些多於所希望的報酬。自然,他也曉得這樣的機遇不完全出於偶然,而必須人與車都得漂
亮精神,有貨可賣才能遇到識貨的人。想了一想,他相信自己有那個資格:他有力氣,年紀
正輕;所差的是他還沒有跑過,與不敢一上手就拉漂亮的車。但這不是不能勝過的困難,有
他的身體與力氣作基礎,他只要試驗個十天半月的,就一定能跑得有個樣子,然後去賃輛新
車,說不定很快的就能拉上包車,然後省吃儉用的一年二年,即使是三四年,他必能自己打
上一輛車,頂漂亮的車!看著自己的青年的肌肉,他以為這只是時間的問題,這是必能達到
的一個志願與目的,絕不是夢想!
他的身量與筋肉都發展到年歲前邊去;二十來的歲,他已經很大很高,雖然肢體還沒被
年月鑄成一定的格局,可是已經象個成人了——一個臉上身上都帶出天真淘氣的樣子的大
人。看著那高等的車夫,他計劃著怎樣殺進他的腰①去,好更顯出他的鐵扇面似的胸,與直
硬的背;扭頭看看自己的肩,多麼寬,多麼威嚴!殺好了腰,再穿上肥腿的白褲,褲腳用雞
腸子帶兒系住,露出那對「出號」的大腳!是的,他無疑的可以成為最出色的車夫;傻子似
的他自己笑了。他沒有什麼模樣,使他可愛的是臉上的精神。頭不很大,圓眼,肉鼻子,兩
條眉很短很粗,頭上永遠剃得發亮。腮上沒有多餘的肉,脖子可是幾乎與頭一邊兒②粗;臉
上永遠紅撲撲的,特別亮的是顴骨與右耳之間一塊不小的疤——小時候在樹下睡覺,被驢啃
了一口。他不甚注意他的模樣,他愛自己的臉正如同他愛自己的身體,都那麼結實硬棒;他
把臉彷彿算在四肢之內,只要硬棒就好。是的,到城裡以後,他還能頭朝下,倒著立半天。
這樣立著,他覺得,他就很象一棵樹,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挺脫的。
他確乎有點象一棵樹,堅壯,沉默,而又有生氣。他有自己的打算,有些心眼,但不好
向別人講論。在洋車夫里,個人的委屈與困難是公眾的話料,「車口兒」上,小茶館中,大
雜院里,每人報告著形容著或吵嚷著自己的事,而後這些事成為大家的財產,象民歌似的由
一處傳到一處。祥子是鄉下人,口齒沒有城裡人那麼靈便;設若口齒靈利是出於天才,他天
生來的不願多說話,所以也不願學著城裡人的貧嘴惡舌。他的事他知道,不喜歡和別人討
論。因為嘴常閑著,所以他有工夫去思想,他的眼彷彿是老看著自己的心。只要他的主意打
定,他便隨著心中所開開的那條路兒走;假若走不通的話,他能一兩天不出一聲,咬著牙,
好似咬著自己的心!他決定去拉車,就拉車去了。賃了輛破車,他先練練腿。第一天沒拉著
什麼錢。第二天的生意不錯,可是躺了兩天,他的腳脖子腫得象兩條瓠子似的,再也抬不起
來。他忍受著,不管是怎樣的疼痛。他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事,這是拉車必須經過的一關。
非過了這一關,他不能放膽的去跑。
腳好了之後,他敢跑了。這使他非常的痛快,因為別的沒有什麼可怕的了:地名他很熟
習,即使有時候繞點遠也沒大關系,好在自己有的是力氣。拉車的方法,以他干過的那些
推,拉,扛,挑的經驗來領會,也不算十分難。況且他有他的主意:多留神,少爭勝,大概
總不會出了毛病。至於講價爭座,他的嘴慢氣盛,弄不過那些老油子們。知道這個短處,他
乾脆不大到「車口兒」上去;哪裡沒車,他放在哪裡。在這僻靜的地點,他可以從容的講
價,而且有時候不肯要價,只說聲:「坐上吧,瞧著給!」他的樣子是那麼誠實,臉上是那
么簡單可愛,人們好象只好信任他,不敢想這個傻大個子是會敲人的。即使人們疑心,也只
能懷疑他是新到城裡來的鄉下老兒,大概不認識路,所以講不出價錢來。及至人們問到,
「認識呀?」他就又象裝傻,又象耍俏的那麼一笑,使人們不知怎樣才好。
兩三個星期的工夫,他把腿溜出來了。他曉得自己的跑法很好看。跑法是車夫的能力與
資格的證據。那撇著腳,象一對蒲扇在地上扇乎的,無疑的是剛由鄉間上來的新手。那頭低
得很深,雙腳蹭地,跑和走的速度差不多,而頗有跑的表示的,是那些五十歲以上的老者
們。那經驗十足而沒什麼力氣的卻另有一種方法:胸向內含,度數很深;腿抬得很高;一走
一探頭;這樣,他們就帶出跑得很用力的樣子,而在事實上一點也不比別人快;他們仗著
「作派」去維持自己的尊嚴。祥子當然決不採取這幾種姿態。他的腿長步大,腰裡非常的
穩,跑起來沒有多少響聲,步步都有些伸縮,車把不動,使座兒覺到安全,舒服。說站住,
不論在跑得多麼快的時候,大腳在地上輕蹭兩蹭,就站住了;他的力氣似乎能達到車的各部
分。脊背微俯,雙手鬆松攏住車把,他活動,利落,准確;看不出急促而跑得很快,快而沒
有危險。就是在拉包車的裡面,這也得算很名貴的。
他換了新車。從一換車那天,他就打聽明白了,象他賃的那輛——弓子軟,銅活地道,
雨布大簾,雙燈,細脖大銅喇叭——值一百出頭;若是漆工與銅活含忽一點呢,一百元便可
以打住。大概的說吧,他只要有一百塊錢,就能弄一輛車。猛然一想,一天要是能剩一角的
話,一百元就是一千天,一千天!把一千天堆到一塊,他幾乎算不過來這該有多麼遠。但
是,他下了決心,一千天,一萬天也好,他得買車!第一步他應當,他想好了,去拉包車。
遇上交際多,飯局①多的主兒②,平均一月有上十來個飯局,他就可以白落兩三塊的車飯
錢。加上他每月再省出個塊兒八角的,也許是三頭五塊的,一年就能剩起五六十塊!這樣,
他的希望就近便多多了。他不吃煙,不喝酒,不賭錢,沒有任何嗜好,沒有家庭的累贅,只
要他自己肯咬牙,事兒就沒有個不成。他對自己起下了誓,一年半的工夫,他——祥子——
非打成自己的車不可!是現打的,不要舊車見過新的。
他真拉上了包月。可是,事實並不完全幫助希望。不錯,他確是咬了牙,但是到了一年
半他並沒還上那個願。包車確是拉上了,而且謹慎小心的看著事情;不幸,世上的事並不是
一面兒的。他自管小心他的,東家並不因此就不辭他;不定是三兩個月,還是十天八天,吹
③了!他得另去找事。自然,他得一邊兒找事,還得一邊兒拉散座;騎馬找馬,他不能閑起
來。在這種時節,他常常鬧錯兒。他還強打著精神,不專為混一天的嚼穀,而且要繼續著積
儲買車的錢。可是強打精神永遠不是件妥當的事:拉起車來,他不能專心一志的跑,好象老
想著些什麼,越想便越害怕,越氣不平。假若老這么下去,幾時才能買上車呢?為什麼這樣
呢?難道自己還算個不要強的?在這么亂想的時候,他忘了素日的謹慎。皮輪子上了碎銅爛
磁片,放了炮;只好收車。更嚴重一些的,有時候碰了行人,甚至有一次因急於擠過去而把
車軸蓋碰丟了。設若他是拉著包車,這些錯兒絕不能發生;一擱下了事,他心中不痛快,便
有點楞頭磕腦的。碰壞了車,自然要賠錢;這更使他焦躁,火上加了油;為怕惹出更大的
禍,他有時候懊睡一整天。及至睜開眼,一天的工夫已白白過去,他又後悔,自恨。還有
呢,在這種時期,他越著急便越自苦,吃喝越沒規則;他以為自己是鐵作的,可是敢情他也
會病。病了,他捨不得錢去買葯,自己硬挺著;結果,病越來越重,不但得買葯,而且得一
氣兒休息好幾天。這些個困難,使他更咬牙努力,可是買車的錢數一點不因此而加快的湊
足。整整的三年,他湊足了一百塊錢!
他不能再等了。原來的計劃是買輛最完全最新式最可心的車,現在只好按著一百塊錢說
了。不能再等;萬一出點什麼事再丟失幾塊呢!恰巧有輛剛打好的車(定作而沒錢取貨的)
跟他所期望的車差不甚多;本來值一百多,可是因為定錢放棄了,車鋪願意少要一點。祥子
的臉通紅,手哆嗦著,拍出九十六塊錢來:「我要這輛車!」鋪主打算擠到個整數,說了不
知多少話,把他的車拉出去又拉進來,支開棚子,又放下,按按喇叭,每一個動作都伴著一
大串最好的形容詞;最後還在鋼輪條上踢了兩腳,「聽聽聲兒吧,鈴鐺似的!拉去吧,你就
是把車拉碎了,要是鋼條軟了一根,你拿回來,把它摔在我臉上!一百塊,少一分咱們
吹!」祥子把錢又數了一遍:「我要這輛車,九十六!」鋪主知道是遇見了一個心眼的人,
看看錢,看看祥子,嘆了口氣:「交個朋友,車算你的了;保六個月:除非你把大箱碰碎,
我都白給修理;保單,拿著!」
祥子的手哆嗦得更厲害了,揣起保單,拉起車,幾乎要哭出來。拉到個僻靜地方,細細
端詳自己的車,在漆板上試著照照自己的臉!越看越可愛,就是那不盡合自己的理想的地方
也都可以原諒了,因為已經是自己的車了。把車看得似乎暫時可以休息會兒了,他坐在了水
簸箕的新腳墊兒上,看著車把上的發亮的黃銅喇叭。他忽然想起來,今年是二十二歲。因為
父母死得早,他忘了生日是在哪一天。自從到城裡來,他沒過一次生日。好吧,今天買上了
新車,就算是生日吧,人的也是車的,好記,而且車既是自己的心血,簡直沒什麼不可以把
人與車算在一塊的地方。
怎樣過這個「雙壽」呢?祥子有主意:頭一個買賣必須拉個穿得體面的人,絕對不能是
個女的。最好是拉到前門,其次是東安市場。拉到了,他應當在最好的飯攤上吃頓飯,如熱
燒餅夾爆羊肉之類的東西。吃完,有好買賣呢就再拉一兩個;沒有呢,就收車;這是生日!
自從有了這輛車,他的生活過得越來越起勁了。拉包月也好,拉散座也好,他天天用不
著為「車份兒」著急,拉多少錢全是自己的。心裡舒服,對人就更和氣,買賣也就更順心。
拉了半年,他的希望更大了:照這樣下去,幹上二年,至多二年,他就又可以買輛車,一
輛,兩輛……他也可以開車廠子了!
可是,希望多半落空,祥子的也非例外。
二
因為高興,膽子也就大起來;自從買了車,祥子跑得更快了。自己的車,當然格外小
心,可是他看看自己,再看看自己的車,就覺得有些不是味兒,假若不快跑的話。
他自己,自從到城裡來,又長高了一寸多。他自己覺出來,彷彿還得往高里長呢。不
錯,他的皮膚與模樣都更硬棒與固定了一些,而且上唇上已有了小小的鬍子;可是他以為還
應當再長高一些。當他走到個小屋門或街門而必須大低頭才能進去的時候,他雖不說什麼,
可是心中暗自喜歡,因為他已經是這么高大,而覺得還正在發長,他似乎既是個成人,又是
個孩子,非常有趣。
這么大的人,拉上那麼美的車,他自己的車,弓子軟得顫悠顫悠的,連車把都微微的動
彈;車箱是那麼亮,墊子是那麼白,喇叭是那麼響;跑得不快怎能對得起自己呢,怎能對得
起那輛車呢?這一點不是虛榮心,而似乎是一種責任,非快跑,飛跑,不足以充分發揮自己
的力量與車的優美。那輛車也真是可愛,拉過了半年來的,彷彿處處都有了知覺與感情,祥
子的一扭腰,一蹲腿,或一直脊背,它都就馬上應合著,給祥子以最順心的幫助,他與它之
間沒有一點隔膜別扭的地方。趕到遇上地平人少的地方,祥子可以用一隻手攏著把,微微輕
響的皮輪象陣利颼的小風似的催著他跑,飛快而平穩。拉到了地點,祥子的衣褲都擰得出汗
來,嘩嘩的,象剛從水盆里撈出來的。他感到疲乏,可是很痛快的,值得驕傲的,一種疲
乏,如同騎著名馬跑了幾十里那樣。假若膽壯不就是大意,祥子在放膽跑的時候可並不大
意。不快跑若是對不起人,快跑而碰傷了車便對不起自己。車是他的命,他知道怎樣的小
心。小心與大膽放在一處,他便越來越能自信,他深信自己與車都是鐵作的。
因此,他不但敢放膽的跑,對於什麼時候出車也不大去考慮。他覺得用力拉車去掙口飯
吃,是天下最有骨氣的事;他願意出去,沒人可以攔住他。外面的謠言他不大往心裡聽,什
么西苑又來了兵,什麼長辛店又打上了仗,什麼西直門外又在拉案,什麼齊化門已經關了半
天,他都不大注意。自然,街上鋪戶已都上了門,而馬路上站滿了武裝警察與保安隊,他也
不便故意去找不自在,也和別人一樣急忙收了車。可是,謠言,他不信。他知道怎樣謹慎,
特別因為車是自己的,但是他究竟是鄉下人,不象城裡人那樣聽見風便是雨。再說,他的身
體使他相信,即使不幸趕到「點兒」上,他必定有辦法,不至於吃很大的虧;他不是容易欺
侮的,那麼大的個子,那麼寬的肩膀!
戰爭的消息與謠言幾乎每年隨著春麥一塊兒往起長,麥穗與刺刀可以算作北方人的希望
與憂懼的象徵。祥子的新車剛交半歲的時候,正是麥子需要春雨的時節。春雨不一定順著人
民的盼望而降落,可是戰爭不管有沒有人盼望總會來到。謠言吧,真事兒吧,祥子似乎忘了
他曾經作過莊稼活;他不大關心戰爭怎樣的毀壞田地,也不大注意春雨的有無。他只關心他
的車,他的車能產生烙餅與一切吃食,它是塊萬能的田地,很馴順的隨著他走,一塊活地,
寶地。因為缺雨,因為戰爭的消息,糧食都長了價錢;這個,祥子知道。可是他和城裡人一
樣的只會抱怨糧食貴,而一點主意沒有;糧食貴,貴吧,誰有法兒教它賤呢?這種態度使他
只顧自己的生活,把一切禍患災難都放在腦後。
設若城裡的人對於一切都沒有辦法,他們可會造謠言——有時完全無中生有,有時把一
分真事說成十分——以便顯出他們並不愚傻與不作事。他們象些小魚,閑著的時候把嘴放在
水皮上,吐出幾個完全沒用的水泡兒也怪得意。在謠言里,最有意思是關於戰爭的。別種謠
言往往始終是謠言,好象談鬼說狐那樣,不會說著說著就真見了鬼。關於戰
『柒』 《駱駝祥子》第11章原文。
第十一節
一想到那個老者與小馬兒,祥子就把一切的希望都要放下,而想樂一天是一天吧,干嗎成天際咬著牙跟自己過不去呢?!窮人的命,他似乎看明白了,是棗核兒兩頭尖:幼小的時候能不餓死,萬幸;到老了能不餓死,很難。只有中間的一段,年輕力壯,不怕飢飽勞碌,還能象個人兒似的。在這一段里,該快活快活的時候還不敢去干,地道的傻子;過了這村便沒有這店!這么一想,他連虎妞的那回事兒都不想發愁了。
及至看到那個悶葫蘆罐兒,他的心思又轉過來。不,不能隨便;只差幾十塊錢就能買上車了,不能前功盡棄;至少也不能把罐兒里那點積蓄瞎扔了,那麼不容易省下來的!還是得往正路走,一定!可是,虎妞呢?還是沒辦法,還是得為那個可恨的二十七發愁。
愁到了無可如何,他抱著那個瓦罐兒自言自語的嘀咕:愛怎樣怎樣,反正這點錢是我的!誰也搶不了去!有這點錢,祥子什麼也不怕!招急了我,我會跺腳一跑,有錢,腿就會活動!
街上越來越熱鬧了,祭灶的糖瓜擺滿了街,走到哪裡也可以聽到「扷糖來,扷糖」的聲音。祥子本來盼著過年,現在可是一點也不起勁,街上越亂,他的心越緊,那可怕的二十七就在眼前了!他的眼陷下去,連臉上那塊疤都有些發暗。拉著車,街上是那麼亂,地上是那麼滑,他得分外的小心。心事和留神兩氣夾攻,他覺得精神不夠用的了,想著這個便忘了那個,時常忽然一驚,身上癢刺刺的象小孩兒在夏天炸了痱子似的。
祭灶那天下午,溜溜的東風帶來一天黑雲。天氣忽然暖了一些。到快掌燈的時候,風更小了些,天上落著稀疏的雪花。賣糖瓜的都著了急,天暖,再加上雪花,大家一勁兒往糖上撒白土子,還怕都粘在一處。雪花落了不多,變成了小雪粒,刷刷的輕響,落白了地。七點以後,鋪戶與人家開始祭灶,香光炮影之中夾著密密的小雪,熱鬧中帶出點陰森的氣象。街上的人都顯出點驚急的樣子,步行的,坐車的,都急於回家祭神,可是地上濕滑,又不敢放開步走。賣糖的小販急於把應節的貨物窀出去,上氣不接下氣的喊叫,聽著怪震心的。
大概有九點鍾了,祥子拉著曹先生由西城回家。過了西單牌樓那一段熱鬧街市,往東入了長安街,人馬漸漸稀少起來。坦平的柏油馬路上鋪著一層薄雪,被街燈照得有點閃眼。偶爾過來輛汽車,燈光遠射,小雪粒在燈光里帶著點黃亮,象灑著萬顆金砂。快到新華門那一帶,路本來極寬,加上薄雪,更教人眼寬神爽,而且一切都彷彿更嚴肅了些。「長安牌樓」,新華門的門樓,南海的紅牆,都戴上了素冠,配著朱柱紅牆,靜靜的在燈光下展示著故都的尊嚴。此時此地,令人感到北平彷彿並沒有居民,直是一片瓊宮玉宇,只有些老松默默的接著雪花。祥子沒工夫看這些美景,一看眼前的「玉路」,他只想一步便跑到家中;那直,白,冷靜的大路似乎使他的心眼中一直的看到家門。可是他不能快跑,地上的雪雖不厚,但是拿腳,一會兒鞋底上就粘成一厚層;跺下去,一會兒又粘上了。霰粒非常的小,可是沉重有分量,既拿腳,又迷眼,他不能飛快的跑。雪粒打在身上也不容易化,他的衣肩上已積了薄薄的一層,雖然不算什麼,可是濕淥淥的使他覺得別扭。這一帶沒有什麼鋪戶,可是遠處的炮聲還繼續不斷,時時的在黑空中射起個雙響或五鬼鬧判兒。火花散落,空中越發顯著黑,黑得幾乎可怕。他聽著炮聲,看見空中的火花與黑暗,他想立刻到家。可是他不敢放開了腿,別扭!
更使他不痛快的是由西城起,他就覺得後面有輛自行車兒跟著他。到了西長安街,街上清靜了些,更覺出後面的追隨——車輛軋著薄雪,雖然聲音不大,可是覺得出來。祥子,和別的車夫一樣,最討厭自行車。汽車可惡,但是它的聲響大,老遠的便可躲開。自行車是見縫子就鑽,而且東搖西擺,看著就眼暈。外帶著還是別出錯兒,出了錯兒總是洋車夫不對,巡警們心中的算盤是無論如何洋車夫總比騎車的好對付,所以先派洋車夫的不是。好幾次,祥子很想抽冷子閘住車,摔後頭這小子一交。但是他不敢,拉車的得到處忍氣。每當要跺一跺鞋底兒的時候,他得喊聲:「閘住!」到了南海前門,街道是那麼寬,那輛腳踏車還緊緊的跟在後面。祥子更上了火,他故意的把車停住了,撢了撢肩上的雪。他立住,那輛自行車從車旁蹭了過去。車上的人還回頭看了看。祥子故意的磨煩,等自行車走出老遠才抄起車把來,罵了句:「討厭!」
曹先生的「人道主義」使他不肯安那御風的棉車棚子,就是那帆布車棚也非到趕上大雨不準支上,為是教車夫省點力氣。這點小雪,他以為沒有支起車棚的必要,況且他還貪圖著看看夜間的雪景呢。他也注意到這輛自行車,等祥子罵完,他低聲的說,「要是他老跟著,到家門口別停住,上黃化門左先生那裡去;別慌!」
祥子有點慌。他只知道騎自行車的討厭,還不曉得其中還有可怕的——既然曹先生都不敢家去,這個傢伙一定來歷不小!他跑了幾十步,便追上了那個人;故意的等著他與曹先生呢。自行車把祥子讓過去,祥子看了車上的人一眼。一眼便看明白了,偵緝隊上的。他常在茶館里碰到隊里的人,雖然沒說過話兒,可是曉得他們的神氣與打扮。這個的打扮,他看著眼熟:青大襖,呢帽,帽子戴得很低。
到了南長街口上,祥子乘著拐彎兒的機會,向後溜了一眼,那個人還跟著呢。他幾乎忘了地上的雪,腳底下加了勁。直長而白亮的路,只有些冷冷的燈光,背後追著個偵探!祥子沒有過這種經驗,他冒了汗。到了公園後門,他回了回頭,還跟著呢!到了家門口,他不敢站住,又有點捨不得走;曹先生一聲也不響,他只好繼續往北跑。一氣跑到北口,自行車還跟著呢!他進了小胡同,還跟著!出了胡同,還跟著!上黃化門去,本不應當進小胡同,直到他走到胡同的北口才明白過來,他承認自己是有點迷頭,也就更生氣。
跑到景山背後,自行車往北向後門去了。祥子擦了把汗。雪小了些,可是雪粒中又有了幾片雪花。祥子似乎喜愛雪花,大大方方的在空中飛舞,不象雪粒那麼使人別氣。他回頭問了聲:「上哪兒,先生?」
「還到左宅。有人跟你打聽我,你說不認識!」
「是啦!」祥子心中打開了鼓,可是不便細問。
到了左家,曹先生叫祥子把車拉進去,趕緊關上門。曹先生還很鎮定,可是神色不大好看。囑咐完了祥子,他走進去。祥子剛把車拉進門洞來,放好,曹先生又出來了,同著左先生;祥子認識,並且知道左先生是宅上的好朋友。
「祥子,」曹先生的嘴動得很快,「你坐汽車回去。告訴太太我在這兒呢。教她們也來,坐汽車來,另叫一輛,不必教你坐去的這輛等著。明白?好!告訴太太帶著應用的東西,和書房裡那幾張畫兒。聽明白了?我這就給太太打電話,為是再告訴你一聲,怕她一著急,把我的話忘了,你好提醒她一聲。」
「我去好不好?」左先生問了聲。
「不必!剛才那個人未必一定是偵探,不過我心裡有那回事兒,不能不防備一下。你先叫輛汽車來好不好?」
左先生去打電話叫車。曹先生又囑咐了祥子一遍:「汽車來到,我這給了錢。教太太快收拾東西;別的都不要緊,就是千萬帶著小孩子的東西,和書房裡那幾張畫,那幾張畫!等太太收拾好,教高媽打電要輛車,上這兒來。這都明白了?等她們走後,你把大門鎖好,搬到書房去睡,那裡有電話。你會打電?」
「不會往外打,會接。」其實祥子連接電話也不大喜歡,不過不願教曹先生著急,只好這么答應下。
「那就行!」曹先生接著往下說,說得還是很快:「萬一有個動靜,你別去開門!我們都走了,剩下你一個,他們決不放手你!見事不好的話,你滅了燈,打後院跳到王家去。王家的人你認得?對!在王家藏會兒再走。我的東西,你自己的東西都不用管,跳牆就走,省得把你拿了去!你若丟了東西,將來我賠上。先給你這五塊錢拿著。好,我去給太太打電話,回頭你再對她說一遍。不必說拿人,剛才那個騎車的也許是偵探,也許不是;你也先別著慌!」
祥子心中很亂,好象有許多要問的話,可是因急於記住曹先生所囑咐的,不敢再問。
汽車來了,祥子楞頭磕腦的坐進去。雪不大不小的落著,車外邊的東西看不大真,他直挺著腰板坐著,頭幾乎頂住車棚。他要思索一番,可是眼睛只顧看車前的紅箭頭,紅得那麼鮮靈可愛。駛車的面前的那把小刷子,自動的左右擺著,刷去玻璃上的哈氣,也頗有趣。剛似乎把這看膩了,車已到了家門,心中怪不得勁的下了車。
剛要按街門的電鈴,象從牆里鑽出個人來似的,揪住他的腕子。祥子本能的想往出奪手,可是已經看清那個人,他不動了,正是剛才騎自行車的那個偵探。
「祥子,你不認識我了?」偵探笑著鬆了手。
祥子咽了口氣,不知說什麼好。
「你不記得當初你教我們拉到西山去?我就是那個孫排長。想起來了吧?」
「啊,孫排長!」祥子想不起來。他被大兵們拉到山上去的時候,顧不得看誰是排長,還是連長。
「你不記得我,我可記得你;你臉上那塊疤是個好記號。我剛才跟了你半天,起初也有點不敢認你,左看右看,這塊疤不能有錯!」
「有事嗎?」祥子又要去按電鈴。
「自然是有事,並且是要緊的事!咱們進去說好不好!」孫排長——現在是偵探——伸手按了鈴。
「我有事!」祥子的頭上忽然冒了汗,心裡發著狠兒說:「躲他還不行呢,怎能往裡請呢!」
「你不用著急,我來是為你好!」偵探露出點狡猾的笑意。趕到高媽把門開開,他一腳邁進去:「勞駕勞駕!」沒等祥子和高媽過一句話,扯著他便往裡走,指著門房:「你在這兒住?」進了屋,他四下里看了一眼:「小屋還怪干凈呢!你的事兒不壞!」
「有事嗎?我忙!」祥子不能再聽這些閑盤兒。
「沒告訴你嗎,有要緊的事!」孫偵探還笑著,可是語氣非常的嚴厲。「乾脆對你說吧,姓曹的是亂黨,拿住就槍斃,他還是跑不了!咱們總算有一面之交,在兵營里你伺候過我;再說咱們又都是街面上的人,所以我擔著好大的處分來給你送個信!你要是晚跑一步,回來是堵窩兒掏,誰也跑不了。咱們賣力氣吃飯,跟他們打哪門子掛誤官司?這話對不對?」
「對不起人呀!」祥子還想著曹先生所囑托的話。
「對不起誰呀?」孫偵探的嘴角上帶笑,而眼角稜稜著。「禍是他們自己闖的,你對不起誰呀?他們敢作敢當,咱們跟著受罪,才合不著!不用說別的,把你圈上三個月,你野鳥似的慣了,楞教你坐黑屋子,你受得了受不了?再說,他們下獄,有錢打點,受不了罪;你呀,我的好兄弟,手裡沒硬的,准拴在尿桶上!這還算小事,碰巧了他們花錢一運動,鬧個幾年徒刑;官面上交待不下去,要不把你墊了背才怪。咱們不招誰不惹誰的,臨完上天橋吃黑棗,冤不冤?你是明白人,明白人不吃眼前虧。對得起人嘍,又!告訴你吧,好兄弟,天下就沒有對得起咱們苦哥兒們的事!」
祥子害了怕。想起被大兵拉去的苦處,他會想像到下獄的滋味。「那麼我得走,不管他們?」
「你管他們,誰管你呢?!」
祥子沒話答對。楞了會兒,連他的良心也點了頭:「好,我走!」
「就這么走嗎?」孫偵探冷笑了一下。
祥子又迷了頭。
「祥子,我的好伙計!你太傻了!憑我作偵探的,肯把你放了走?」
「那——」祥子急得不知說什麼好了。
「別裝傻!」孫偵探的眼盯住祥子的:「大概你也有個積蓄,拿出來買條命!我一個月還沒你掙的多,得吃得穿得養家,就仗著點外找兒,跟你說知心話!你想想,我能一撒巴掌把你放了不能?哥兒們的交情是交情,沒交情我能來勸你嗎?可是事情是事情,我不圖點什麼,難道教我一家子喝西北風?外場人用不著費話,你說真的吧!」
「得多少?」祥子坐在了床上。
「有多少拿多少,沒准價兒!」
「我等著坐獄得了!」
「這可是你說的?可別後悔?」孫偵探的手伸入棉袍中,「看這個,祥子! 我馬上就可以拿你,你要拒捕的話,我開槍!我要馬上把你帶走,不要說錢呀,連你這身衣裳都一進獄門就得剝下來。你是明白人,自己合計合計得了!」
「有工夫擠我,干嗎不擠擠曹先生?」祥子吭吃了半天才說出來。
「那是正犯,拿住呢有點賞,拿不住擔『不是』。你,你呀,我的傻兄弟,把你放了象放個屁,把你殺了象抹個臭蟲!拿錢呢,你走你的;不拿,好,天橋見!別磨煩,來乾脆的,這么大的人!再說,這點錢也不能我一個人獨吞了,伙計們都得沾補點兒,不定分上幾個子兒呢。這么便宜買條命還不幹,我可就沒了法!你有多少錢?」
祥子立起來,腦筋跳起多高,攥上了拳頭。
「動手沒你的,我先告訴你,外邊還有一大幫人呢!快著,拿錢!我看面子,你別不知好歹!」孫偵探的眼神非常的難看了。
「我招誰惹誰了?!」祥子帶著哭音,說完又坐在床沿上。
「你誰也沒招;就是碰在點兒上了!人就是得胎里富,咱們都是底兒上的。什麼也甭再說了!」孫偵探搖了搖頭,似有無限的感慨。「得了,自當是我委屈了你,別再磨煩了!」
祥子又想了會兒,沒辦法。他的手哆嗦著,把悶葫蘆罐兒從被子里掏了出來。
「我看看!」孫偵探笑了,一把將瓦罐接過來,往牆上一碰。
祥子看著那些錢灑在地上,心要裂開。
「就是這點?」
祥子沒出聲,只剩了哆嗦。
「算了吧!我不趕盡殺絕,朋友是朋友。你可也得知道,這些錢兒買一條命,便宜事兒!」
祥子還沒出聲,哆嗦著要往起裹被褥。
「那也別動!」
「這么冷的……」祥子的眼瞪得發了火。
「我告訴你別動,就別動!滾!」
祥子咽了口氣,咬了咬嘴唇,推門走出來。
雪已下了寸多厚,祥子低著頭走。處處潔白,只有他的身後留著些大黑腳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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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名:駱駝祥子
作者:老舍
豆瓣評分:8.4
出版社:人民文學出版社
出版年份:2000-3-1
頁數:224
內容簡介:
《駱駝祥子》是老舍用同情的筆觸描繪的一幕悲劇:二十年代的北京,一個勤勞、壯實的底層社會小人物懷著發家、奮斗的美好夢想,卻最終為黑暗的暴風雨所吞噬。它揭示了當時「小人物」的奴隸心理和希望的最終破滅。隨著祥子心愛的女人小福子的自殺,祥子熄滅了個人奮斗的最後一朵火花。這是舊中國老北京貧苦市民的典型命運。
作者簡介:
老舍(1899―1966),現代著名作家。出身北京貧民家庭,1924年赴英國教書,1930年回國後長期在青島大學等校任教授。擅長表現北京下層人民的貧苦生活及其悲慘命運。主要作品有《駱駝祥子》、《四世同堂》、《月牙兒》等小說。解放後熱情歌頌新社會,創作了《龍須溝》、《茶館》等二十多個劇本以及大量的小說、散文、榮獲「人民藝術家」稱號。曾任全國人大代表、中國文聯副主席等職。